如果说地摊是城市的烟火气所在,那么由地摊也可看出一个地方经济的兴衰和手工业等行业的繁盛与否。成都的地摊古已有之,有着三千多年的历史,它不仅具有烟火气、市井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推动成都城市经济发展和消费的动力。在成都的历史上,远古的蜀族也划分为不同的阶段,如鱼凫王朝以渔猎为主,而杜宇则教民务农,开启了农耕文明。宋人黄休复在《茅亭客话》中说:“蜀有蚕市,每年正月至三月,州城及属县循环一十五处,耆旧相传,古蚕丛氏为蜀主,民无定居,随蚕丛所在致市居,此其遗风。”古蜀时每一个临时聚集的地方就是集市,进行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
这里所说的“市”,即集市,是做买卖的地方,分为行商和坐商两种。但当时人们居所不定,故以行商为主,包括帮客、厢客、边客、摊贩等。而地摊是其中相对独立的一种。这也说明在古蜀时代,地摊就已经是城市经济活动之一。
秦汉时期的成都商业
成都地摊在秦汉时期有了极大的发展。公元前316年,秦并巴蜀,将成都纳入大秦帝国的版图,其商业机制也同步推广到成都,其中有一项制度是“市张列肆”,即建立有序且统一的市场。由于都江堰灌溉工程发挥的巨大作用,成都平原生活安定,物产丰富,成都还一度成为人口仅次于长安的大都市,商品流通加快。左思在《蜀都赋》里描述成都商业繁荣的场景:市场上货物丰富,“罗肆巨千”,大家都爱去逛市场。这里所说的市场,即当时的“大城”,《华阳国志》说这里商品繁多,有璧玉、金、银、珠、碧、铜铁、铅、锡、赭、垔、锦、绣等等。
成都的商品除了在当地销售外,还有一些名优产品外销,如邛竹杖销往西域,铁器销往云南昭通等地。在成都周边的乡镇,也陆续出现了一些集市,极大地推动了成都的手工业发展。
随着城市人口和商业的发展,原来的“大城”不能满足市场需求,于是就在“少城”设市,这就是扬雄《蜀都赋》里的“两江珥市”,即在城外的两江附近修建新市场,这个市场规模很大,货物也很多,每天根据鼓声按时开市和闭市。
这样的城市发展格局将居民生活区和商业区分开,在当时是有利于城市管理的。故而这种商业模式在成都延续了600多年,直到公元347年,“桓温平蜀,夷少城”,这个“市”才消失。在这个市场里,当然少不了地摊的存在。从汉画像砖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市场情况:市井中,一个人牵着两只山羊从集市走来,不远处的酒楼上一些身穿长袍的人正在高谈阔论;在鱼鳞般密集的屋檐下,推着独轮车叫卖货物的小贩踽踽而行;在这条大街上,两个腰悬长剑、头巾飘动的人正阔步急行;一家插有小方旗的新开张的店铺门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西汉王褒所作《僮约》中记载了成都地摊的状况,“入市不得夷蹲旁卧,恶言丑詈”“往来市聚,慎护奸偷”,要求仆人在摆摊设点时,不得东蹲西卧,满口粗话,还要谨防偷盗。
唐宋时成都地摊经济繁荣
到了唐宋时期,成都的经济发展迅猛,达到了“扬一益二”的高度,杜甫称成都为“喧然名都会”。唐代的成都市场分为两种,一种是经常性的交易市场,一种是定期集市。前者主要分布在市区,分为东市、西市、南市、北市。韦庄诗里说“酒市连逋客”,记录的是卖酒的酒市。张籍“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为成都郊区的“柳条酒肆”。前蜀李珣《南乡子》里说“鱼市散,渡船稀”,说的是成都的鱼市。此外,还有米市、炭市、麻子市等与市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各种市场,每天清晨还有专门交易花木的市场。
在当时,还流行定期的市场,“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可谓月月有集市,花样各不同。这时,成都已经出现了夜市,“锦江夜市连三鼓,石宝书斋彻五更”。这里的夜市,多为地摊,货物交易很丰富,甚至达到彻夜达旦的程度。
《成都城坊古迹考》记载,唐代凿解玉溪,流经大慈寺前。五代时大慈寺南为市集所在,五代以后,成为游乐胜地。孟昶宴请从官便是在这寺院里。
正是由于成都商业发达、贸易繁盛,中国最早的纸币“交子”才得以在成都出现。自从有了“交子”之后,即便是地摊也无需用银钱现场交易了。
唐代的彭州唐昌县建德草市,是乡村市场的代表之一。当时有文人记录建草市之前的情况:“贸易者星往而烛归。深沟雨涨,古陌桥摧,跬步难逾,艰苦宁署……”草市建起来后,乡村市场的面貌焕然一新。在彭州、青城山均有大小不一的草市。这些市场所销售的多是当地土特产和日常生活资料。宋代朱熹曾在《温江道中》中说:“温江离省近,民俗倘称饶。处处是流水,时时当渡桥。沤麻成白雪,酿酒比红蕉。底事归心发,惊闻估客桡。”这里的“估客”,即行商,极有可能是地摊经营者。“处处是流水”则说明当时的温江水系发达,行商多是划着小舟来往贩卖交易货物的。在成都周边的乡镇,像这样的商业往来,应该不在少数。
李白在诗里说:“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在他看来,即便是长安这样的繁华都市,也不及成都。在宋代的《清明上河图》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都城地摊情况成都最热闹的地推,而成都的地摊与其相比,也是丝毫不逊色的。
元明时期的成都地摊
元朝时期,因当时国家政策的变化,成都不再是排名前列的都市,逐渐被边缘化。而与此同时,沿海和江南地区的都市群崛起。尽管如此,成都的商业还是缓慢发展,在成都街市上依然可以看到地摊的身影。元人王礼说:“锦城,名藩善地也。佳丽纷华,不减于浙。”
明代成都商业虽然得到恢复,却远不及宋时成都的繁华。在成都的城区依然延续宋时的各种专业市场,市场的交易内容也很丰富。《成都通史·元明时期卷》对当时的城区市场交易做了记录:
蚕市:蚕种、蚕茧、蚕簟、蚕丝、桑叶……
花市:兰草、栀子、牡丹、桂花、红花、蓝靛、茶花、芙蓉、月季……
扇市:竹篾扇、棕叶扇、蒲葵扇、团扇、折扇、檀扇……
草市:稻草、麦草、秸秆,草编物、草帽、草席、草垫……
此外,在成都尚有皮革市、骡马市、珠宝市、银币市、猪市、钱币市、药市等等。城乡之间也形成了贸易互动的状况。在乡镇上的货物销售,除了坐商之外,地摊仍然很常见。
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夜市。元人费著《岁华纪丽谱》记录:“七月七日,晚宴大慈寺设厅,暮登寺门楼观锦江,夜市乞巧之物皆备焉。”田况的《七月六日晚登大慈寺阁楼观夜市》一诗中记载:“万里银满贯紫虚,桥边螭辔待星姝。年年巧若从人乞,未省灵恩遍得无。”说明当时这里的夜市是很流行的。
这里的夜市以地摊居多,贩卖的货物很丰盛,不乏饮食小吃摊点,以及日常用品、古董等,吸引着各类人群在此“淘宝”。
东大街的夜市
东大街作为成都繁华程度首屈一指的街道,从晚清至今仍然占据着重要地位。观察东大街的夜市盛况,也可以感知成都在历史中的经济变迁。清末,来成都旅行的日本人中野孤山也曾来此观察:
东大街是蜀都最繁华的地方,陈列着蜀锦的店铺鳞次栉比,错落参差,煞是美观。尤其是那些一丈余长、二尺多宽、五六寸厚的黑漆或朱漆招牌,其上嵌有金箔,刻有对联,金光灿烂,夺目耀眼。此街位于皇城至东门地段,每天必有夜市。夜市的商贩来自各街各道,跟我国赶庙会的商贩一样,出售的商品五花八门。既有卖生活用品的,又有卖儿童玩具的,还有饮食摊。出售字画、古玩和文具的店铺占其中的大部分。逛一圈夜市就能了解到蜀人的嗜好,知道其兴趣之所在,而且还能发现拥有四千年历史的蜀国之特色。东大街的确是一个漂亮整洁、充满情趣、独具魅力的地方。以我国为例来讲,它相当于东京的银座大街。然而,夜市收摊又早,市场又混乱拥挤,令人颇感惊讶。
据《成都城坊古迹考》记录,黄昏后百货萃集,设摊肆于街上。游人摩肩接踵,犹如赶集。其营业情形分四段:城守署至走马街口为售饮食之摊贩;走马街口至南新街口售旧字画、铜器,南新街口以西售古玩、铜器、鲜花;再西至盐市口售旧书、玩具、乐器、铜器、首饰、鞋、帽等。除大雨之夜及春节期间外,皆无闲夕。
此外,中野孤山还提到了成都的暮市:
岁末的集市——暮市,同样地繁荣兴旺。其拥挤不堪的情形与我国完全相同。不过,由于两国的人情、风俗以及习惯的不同,其情趣自然各不相同。有很多商店出售写有“五福入门”几个毛笔大字的红纸,这与我国在大路上摆摊出售稻草绳类似。其他的店铺都忙得不可开交,这有它一定的道理:按照蜀都的习惯,一到正月,商店就歇业半个月,生意全部停止。因此,人们必须在年前备好生活必需品和那半个月里要用的东西。为此,暮市热闹非凡。如果在平时,日落后,城门层层紧闭,彻底切断与城外连接的交通,不许出入。唯有在除夕之夜,城门才整夜开放,允许自由通行。市内有通宵守岁的习惯,经销新年用品的商店显得异常繁忙(平常夜间,商店都关门闭户,只有饮食摊才做生意)。
夜市和暮市,呈现出成都商业上的不同样态。中野孤山时不时对此加以与日本的对比,颇有意思,比如他将东大街比作东京的银座大街,可以从中窥出当时成都东大街夜市的繁华。
山川早水逛花市
成都的花市历史悠久,在花市期间经营的商铺,多为地摊,或临时搭建的棚摊。著有《巴蜀》一书的日本学者山川早水描述成都的花市:“实际上是四川大博览会,如果加上传说中过去的十一个市,才是其全貌。蜀人都是机灵之辈,如今再也不敢称花市,而呼之为赛会了。”
花市以二仙庵为主会场,青羊宫为分会场。“既然以青羊宫代替花市之名,所以花市也称为青羊宫花市。”
1911年成都青羊宫集市。
1905年,山川早水到成都时恰好遇上会期,“但由于工作的拖累,未能前往”。第二年他才得以游逛,他感叹花市“老早就使一个寂静的锦江河畔,人马轿舆不断,烟尘滚滚,非常拥挤。左侧有流动照相馆,乐队虽然不能令人满意,但也可增加一些气氛”。
走入二仙庵内,上百个盆景店布满会场。产于蜀土的奇草珍木,大部分都集中在这里,其中混杂有洋花洋草,连盆景店都早有文明之花开放。盆景店的东邻是与花结缘的鸟市,除鹦鹉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小鸟。有的站在丁字架上,有的被关在漂亮的笼子里,“叽叽喳喳”的叫声随着春风飘荡,使阳春之日更显悠闲。
随后就看见二仙庵的楼房,这里才是主会场。山川早水写道:“教育部、工艺部、美术部、演艺部等机关的红旗在人群头上飘舞。二仙庵的殿堂走廊全成了展览的地方,道路区分为往、返两条路。手执木棒的警察,在各个重要路段维持秩序。教育部的展品主要有官报局出版的教科书、挂图、体育器械等。工艺部展出的是劝工局的产品。美术部的展品是城内屈指可数的几家古董店拿出的全部家底。只有书画部的展品才是供观赏的东西,号称徵明、子昂的真迹不知有几幅。另外还有西洋杂货店、中国杂货店、古书店、古董店排列于檐下与中庭,除通路外没有插足的余地。”
1935年成都街头小吃摊。
演艺馆在会场偏东的地方,“树林的深处,同样是席棚,只是大一些。由成都剧团的名演员演出,从早一直演到晚,可惜由于场所特别偏僻,观众涉足很少,剧场老板希望落空。”
山川早水随后去了青羊宫,见写着“工农部”红底白字的大旗在迎风飘舞。这里“摆着家用器具,以及扫帚等杂货类,门口还有人卖虎、豹、豺、狼、猿、狗等的头盖骨”。这里的书画店,“其店数、品数皆凌驾于二仙庵之上,陈列所占楼房面积宽阔。我一处不漏地走了一圈儿,差不多尽是一些无用的东西。成都大半的书店都集中到这里了,可也不能一概排斥,不时也能发现珍品。”
在参观完花市之后,山川早水说:“此会展出品皆可当场拍卖,其价格除官报书局与劝工局的展出品外,有格外漫天要价的地方,也有格外降价的。虽说这是庙会上的事情,不可避免,但在了解成都工商业的兴衰方面,可以说是一个很好的缩影。”他认为,“等有一天交通发达之后,商品从省内各地云集于此,这里将会成为更大的集市。同时,如各种设施齐全的话,到那时,才能真正成为四川全省的产品竞赛大会或者大博览会。目前尚处于萌芽时代。”
与山川早水所预料的一样,随着交通的改变,成都的花市也在不停地变化,最终演变成了今天的会展经济。
20世纪80年代的春熙路地摊
在1949年之后,地摊一度从成都人的生活中消失。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成都的地摊经济重新活跃起来。不少老成都人还记得,春熙路上一到下午五点半,摊贩们就推着手推车来街边摆摊。小吃、果脯、温水瓶、小饰品、保健品、帽子、羽绒服、运动服、内衣……各种商品应有尽有,而且价格实惠,一双鞋子才2元,很是便宜。
春熙路附近的青年路,则是流行服装的展台。来这里游逛的人数量很多,这一片街区成为当时成都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在春熙路孙中山铜像背后,有一个龙池书肆。1968年初,这里形成自发的书市,街边上摆起若干地摊卖各类图书和报刊等,后来一度成为成都最大的旧书市场。
20世纪80年代成都街头卖花的小贩。
成都市民温志航回忆,他与好友天天去那儿“淘书”,在人挤人的队伍中,衬衣口袋里的两元钱“不翼而飞”。在书市,他曾用1斤“搭伙证”换来著名红学家李希凡的《红楼梦评论集》,用10斤粮票换来《红与黑》。1992年,书摊规范管理后,龙池书肆就迁到别的地方了。
1997年笔者到成都时,在一些街区还可以看到多种多样的地摊,如经华路、顺江路等路段都有地摊。由于地摊实在太多,常常造成交通拥堵的现象。2003年,成都各大占道夜市陆续开始拆除,成都告别了夜市,地摊在城区只有零星可以看到了。
2001年春熙路夜市。
2010年前后,春熙路夜市、文殊坊夜市等相继开放,然而也没能恢复昔日的荣光。倒是在成都周边的城镇上出现了不同类型的夜市,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仿佛回到了地摊兴盛的老成都。
成都的烟火气就隐藏在地摊文化当中。梳理成都地摊的演变史不难发现成都最热闹的地推,成都地摊的出现和延续,是成都城市烟火气、市井气的延续,是成都城市文化内涵的传承,体现了千百年来成都人对便捷商业、安逸生活的追求。
(朱晓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