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慢节奏，是对有钱人而言的

2017初，赵雷在《歌手》舞台献唱自己原创歌曲《成都》后，每个人都想到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既定的刻板印象使成都成为人人向往的城市，但在这个接近2000万人口的城市，背后的酸甜苦辣却鲜为人知。

今天讲述的，是三段发生在成都的故事，也是三种不同的人生。

人间故事铺

张彦来到成都，是赵雷唱火这个城市的两年前。

那段时间天府新区以日新月异的面貌发展，免税、免房租、省政一手扶持，很快便吸引了一批互联网公司的建立，各知名品牌分部也因势而起。张彦网络设计专业毕业，正碰上招聘热潮，很快便进入一家传媒公司上班，担任网络搭建一职。

工作是新工作，公司也是新公司，一切发展都要从头开始。

任务代码、网站模板、内容规划，每项工作都要夜以继日地追赶。老板是刚迈出校园的大学生，踌躇满志，目标远大，做事一股子冲劲。公司起步期，工作量多，加班加点是常态。有时候实在无法应付了，便跑去二手市场找枪手买模板。以至圈内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工资三分之一付房租，三分之一吃宵夜，三分之一买模板。”

2015年，成都七号线还未开启运营，张彦从科技园到东郊记忆要转乘三趟公交，通勤时间就要两个小时。一次张彦做了个计算，上班的两个小时加下班的两个小时，合计起来比他真正睡眠的时间还要长。

好在工作有动力，老板每天召开员工会议反复渲染，把在纳斯达克敲钟的目标准确无误地印刻到了每一位员工心里。并特地从荷花池买来十几把形式各异的鼓槌，让员工投票决定敲钟的那支，裱成艺术框，虔诚地取代挂钟吊在员工区墙壁上。

进门即是，抬头可见，“要忘记时间，为拆开这鼓槌的那天奋斗”的观念深入人心，每个员工都心情澎湃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工作进展迅速，张彦所在的团队每月以140%的绩效超额完成任务，三个月后，团队全公司业务第一。老板激动地表示，敲钟的时候要敲七下，老板自己一下，张彦的团队每人各一下。后来，这个数字翻到了三十二下，敲一个生日快乐歌都足够了。

公司数据化有效上升，业务发展迅速，有时还能接到大厂的项目，虽然累但很满足。

张彦闲下来时爱去三圣花乡。那时幸福梅林还在积极拓建，大多道路还是土路。碰到三四月份春寒，哗啦啦下场雨，又冷又泥泞，他不断哆嗦地僵硬行走，像河豚被缠住了塑料袋，每一步都艰辛无比。

那时到处拆迁重建，尘土飞扬，河面上都蒙了一层灰。在残垣废墟中林立着几间花店，老板一边骂一边给满天星喷水，水洒出来，弄得满地湿漉漉的，一踩就是一个鞋印子。有客人前来看花，左挑右选，拍了两张照笑嘻嘻地跑了。花没卖成，地又给踩得狼狈不堪。不过满店泥巴，映衬得花格外鲜艳。老板再次开口大骂时，张彦觉得特别浪漫。

张彦原本不爱花，但每到这里，临走时都会鬼使神差地抱着一大捧花离开。三圣乡离家里更远，逛一趟再回家往往要花上一天时间，一天下来，比上班还累。

公交车上人挤人，抱着这么一大捧花，每次都会吸引乘客的注意。一次有人询问价格，张彦支支吾吾报了个比原价贵两倍的价格，居然成功卖出了。

这一下带给了张彦很大的启发，花店局限性太强，且贵，质量也不尽如人意。而对于成都这座浪漫之城，“流动的浪漫”再合适不过了。

张彦下班后四处选址，晚上在东郊记忆东大门，周末在省医院、春熙路、天府广场穿梭叫卖。价格适宜、种类繁多、品质尚优，使张彦的“贩卖浪漫”进行得很顺利。

张彦有商业头脑，会适应市场，除旧推新，他在网上买来荧光灯及各类装饰品，对产品进行更新换代。他和那位每天都要破口大骂的花店老板谈成了合作。每天早上，都有一批沾着新鲜泥土气息的花束快递至公司。

除了花，张彦也会卖其他产品 | 作者供图

16年下半年成都旅游人口开始增多，张彦还招聘了三位员工进行工作，效益好时每天的收入能在一千元左右。

卖起花来，张彦也变得爱跟人打交道。一束花卖十块钱，有人讲价到八块，张彦假装不同意，并压低声音提供另一个选择：两束花可以按照每束七块成交。旁人不懂行价，立马喜出望外地一口成交。对于张彦来说，既保证了收益，还缩小了损失风险，更重要的是，保证了自己在顾客心里的良好印象。

但相比赚钱，张彦更喜欢的是这种有气味有触感的真实。融入城市街头，成为给过往景色添饰的一份子，这种真实要比在美国敲钟更加贴近，比虚无缥缈的上市更加有处可循。

悄无声息地，张彦的生意开始走起下坡路。几乎是一夜之间，成都街头站满了手捧鲜花的人。他们有的占据医院、有的占据商业街、有的占据火车站。比质量、比价格、比种类，张彦很快就被比了下去。他突然意识到，流动性变成最大的痛点：没人认识你是谁，根本不会有老顾客。

张彦的贩卖浪漫进行了四个月，从一开始的每天邮递，到之后的一周邮递，再到后来，周三进的花卖到了下周二，荧光灯不亮了，鲜花也失去了光泽。进的产品数量骤减，产品也只主打生命周期长的满天星。卖到最后，满天星干瘪无比，毫无生气。有路人一脸疑惑地左看右看，不得其解地问：“这是啥子树苗哇？”

张彦以后常说，说成都节奏慢的人，大多都是把满天星当树苗的人。

花成了滞销品，张彦看着铺天盖地的堆积也不觉得浪漫了。他放弃卖花之后，将那几支满天星埋在了土里，盼望着它们充满活力，旺盛长大，但张彦明白，这期待注定是会失望的。

卖花结束后，公司也出现了危机。因为老板的错误决策，发展了公司并不擅长的营销业务。合同拟定漏洞百出，细节寥寥几行，责任明细却清晰无比。实行期间不是成效差就是超额开支，甲方叫停审核，索取高额项目赔偿。主营项目也因为前期的草率了事、缩减周期出现无法挽回的后期维护问题，有关部门介入叫停，要求在问题未处理好之前不能接受新的项目，张彦团队负责的网站也被关停。

老板一番运转，公司死撑了数月，但无奈缺口太多，一有起死回生的现象立马被另一件事情当头棒喝。在最后一次员工会议上，老板并未露面，由行政主管宣布了公司倒闭。

结算工资采取的是微信发放，财务将公司的清洁费都拿了出来，发到最后几人时数额还是对不上。主管打电话给老板，十几分钟后老板转来了三千块钱，并说数目不够的员工可以拿取公司物品进行抵账。

32寸的电脑屏幕可以拿回家当电视，微波炉不可或缺，饮水机也算有用家电。但问题是，拿走这些庞大且金贵的物品，就要多花体力与金钱在运输方面。更何况有些人一年到头也看不了几次电视、做不了几次饭、小桶矿泉水也比大桶矿泉水方便，换算下来，这些物品对自己还是一种负担。

所以听到以物抵财时，大家的第一念头并不是陪伴了自己数年的办公用品，而是老板办公室里那个神秘的、摆在桌面最中央的物品盒。物品盒的关键与神秘所有员工都知道，除了年龄，这是陪伴老板最久的东西。对此老板也毫不吝啬，开员工会议时，老板常抱着盒子侃侃而谈：“这个盒子，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

盒子被锁住了，好在是硬度不高的玻璃框。众人施展不开拳脚，面面相觑一阵，共同看向那支有着敲钟使命的鼓槌。鼓槌是木质的，刻着梅花花纹，白红交印，打开时能闻到一股陈腐的劣质木头气味。

比较有仪式感的是，盒子如同张彦的梦想一样一触即破。众人仔细翻找，只翻出几张公司开业及前期推广招聘的海报，还有一张从广安到成都的火车票。

那天下班时间比往常都要早，张彦占到了最后一排的座位，长舒了一口气，心想今天终于能睡个好觉。至于明天，他要明天再想。

公交车到达川师大站时，张彦发了条朋友圈。照片是一群人围着那个被敲碎的盒子，张彦手里举着那把鼓槌，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张彦配文：“敲钟了。”

张彦换乘第三辆公交车时，23岁的徐之默就站在他旁边。

徐之默是江苏人，打游戏网恋，女朋友是宜宾人，在成都上班。网恋三个月后，向往爱情的徐之默辞了江苏的工作，来到成都追随女朋友。

成都慢节奏的标签在全国各地是出了名的，没来之前，徐之默就常常幻想和女朋友到茶馆喝一下午茶，去各处旅游感受人文风气及生活节奏，再学一口让他神魂颠倒的四川话。

徐之默在江苏是社工行业，面试一对口岗位时，乌央乌央十几人，等了半小时终于轮到自己。还没开口介绍，领导看了看简历皱起眉头说：“你不是四川人？会不会四川话？”然后就让徐之默回去等消息，一等两天，徐之默才知道没戏了。

绝不是地区歧视，做社区行业，要打交道的多半是社区老人，不会说不要紧，不会听可就耽误工作了。徐之默没想到，学习四川话要尽早提上日程。

老工作找了几个星期，一波三折也没有找到，只好去一家装修公司做电话销售。

新人没出单，只配打老资源，经常出现一个客户跟三个销售人员对接的情况。电话没打通，销售团队一天到晚打架。有时候打通了，还未介绍业务，客户就自报身家将情况说明白了，临了补充一句话：“再打老子就喊警察把你们抓起。”

但资源就这么多，老员工如数家珍，一口气能背完两张电话号码表。新人来了，把老人没成功的客源再打一遍。电话打过去，问起名字，对方说不是，问起电话号码，对方说不是，再按照屏幕上的号码读一遍，对方还说不是。把人问急眼了，从族谱开始骂起，骂得徐之默五天都是红着眼睛上班。

徐之默觉得不是个办法，这样打下去非住院不可。但如果要新资源，首先就要出单。徐之默左思右想，一咬牙把自己女朋友拉了进来交了定金。徐之默将发票从财务部领出来时，销售部爆发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主管扯着嗓子大声宣布：“恭喜徐之默历时十二天成功出单，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杵终将磨成针，徐之默以一个新人的身份为我们销售团队全新注力，大家向他学习！”

徐之默当时眼圈一红，朝着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公司当天就给了徐之默两张新的电话资源，再打电话过去，对方态度明显好了很多，想要咨询的也不在少数。

但好现象没维持两天，或许是受徐之默内部运转的启发，很多新人也开始从家庭出发。这位拉来女朋友、那位拉来表舅，每天公司就像亲属视察大会，之前老板对客户点头哈腰的，现在居然倒行逆施起来，客户排着队给老板让烟。

几天过去，徐之默又红着眼睛了。

同事东一批西一批领来家属签单，让徐之默总感觉像被困在了传销组织。女朋友的报名时效期过了，没补全款，五百块钱定金徐之默分到了30块钱。

新资源打了三天又换成了老资源，一张电话单撕成两半，和新来的同事进行接力，对打了无数遍的客户进行轮番轰炸。

公司自有体系，早九晚五，周末双休，但前提是完成一天五个微信号添加的情况下。徐之默凑不够数，就把私人号的好友倒腾到工作号去。两个月，私人号损失了十几位好友。

公司每天的午休时间是团建大会，说来也不粗俗，还挺有成都特色——吃火锅底料。业务差的人直吞一块、业务一般的人喝煮化的火锅底料，公司赏罚分明，主管的四川话也说得地道：“古有忆苦思甜，今有吃辣拼单，吃红油油不是目的，搞票子才是能力。今天吃底料，明天吃莽莽。”

徐之默没能力，喝红油吃底料多半都有它。吃了十几天，终于不负众望吃出了胃溃疡。

徐之默租的房子在武侯区的一处自建小区内，承包商有意将这块面积空出来，艺术性环形开发，四面皆是五彩斑斓的商业楼。有天晚上，一句流光溢彩的求婚语出现在商业楼上，随着轨迹有序波动，显得十分浪漫。徐之默看了很久，觉得成都这个城市哪儿都好，就是对自己不好。

一段时间徐之默想要在晚上做副业，互联网没路子，兼职没工夫，跑外卖还没本钱，想来想去觉得卖花是个好经营。住处商业楼环绕，地理位置佳，且在成都这个爱慕虚荣的城市里，浪漫是产物，也是标志。

徐之默在一天周末，去到三圣乡买了二百五十四块钱的花，满天星、玫瑰、向日葵、菊花、康乃馨，满满当当一大捧。上地铁的时候被乘务人员拦住了，说长度超高，不合标准。徐之默只好改乘出租车，出租车到家，花了七十一块钱， 325元，是他第一次做副业的成本。

估计是销售特质的潜移默化，徐之默对于这种街头营销也颇有建树。他每天跑去各网络平台，散布添加微信好友就能得到福利资源的消息，一天下来加的好友数量能接近三十，每到五点就准时打卡下班，蹿得比兔子还快。

他到广告公司做了一个易拉宝，只有底板与字体两种配色，写上文案：“选一枝花，送给正在奋斗的自己”。

徐之默进的各种花朵| 作者供图

选择地点大多是商业楼下，地铁口旁。这种新颖的营销方式很多路人喜欢，但更多的是买一束花，将易拉宝与花拍下，调试滤镜颜色优化，发一个正能量满满的朋友圈。流量平台刚刚兴起，同城热点关注活泛，甚至还有人从别的区赶来，到现场亲自打卡。

徐之默对于花这件事也有自己的认识：“他们不喜欢浪漫，只喜欢仪式感。”

一针见血的营销让徐之默大获成功。那区域游走卖花的小贩很多，比质量、比价格、比品种徐之默都不是第一，但最关键的转化率，徐之默每次都是第一。

后来公司有了地推任务，徐之默脑洞大开，珠联璧合，再创文案：“生活该自在，人生要浪漫。”

同事们大多都在广场、景点等人流量多的地方选址，但人流量大，客户需求也参差不齐，只场地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徐之默则继续选在老地方，商业楼下或地铁口旁，装修宣传海报与花束各占一半，略有奇景逸观的感觉。或许是文案的巧妙，使装修业务与卖花相得益彰。下午五点之后，下班高峰期，张彦的摊位前就瞬间围满了人，但最后的成效也不是很好，花是卖出去了，业务没谈成几单。

浪漫与仪式感确实能让人感动，但感动也变不出钱。

有件小事让徐之默记了很久。那是在武侯区东部的一处地铁站，接近九点，行人稀少。这一天徐之默的照明灯失去了作用，呈昏黄色，照得花束诡异又娇艳。

一位女生从地铁口出来，到食品小摊前买烤串。老板大声地问她是否需要辣椒，女生没听清，点点头又摇摇头。老板一脸疑惑，又大声问了一遍，女生开口说话，但声音很小，老板没听清，又大声地用川普问了一遍，女生满脸窘迫，如落地斑鸠，怯生生地回答了一个“嗯”。

华灯初上，这是成都万紫千红的底色中最卑微的一层。

徐之默看在眼里，挑了一束向日葵送给了她。

虽成效甚微成都地推app拉新团队，但大家都看到了徐之默的神奇转变。让人抓耳挠腮的拉新他做得最快，一上午还没过去，五名新微信好友的规定就被他轻易完成，甚至还翻了一番。带来签单的客户大多都是女性，通情达理，待人礼貌，对装修设计很考究，算得上优质客户。

公司认为徐之默有潜质，派给他新资源成都地推app拉新团队，但聊来聊去，也都是那几句专业术语，等到的也都是那几句答复。比起来这种枯燥的推销形式，徐之默还是更偏向地推的浪漫。

徐之默频繁申请外出推广，没引起领导的关注，却引起了同事的不满。一次，徐之默刚刚外出结束，主管就将他喊来谈话，语重心长地声明：“工作是工作，副业是副业，两者不能混为一谈。虽然这样的方法能够为公司带来创收，但会引起同事的不满。如果今天有一个徐之默卖花，那明天就会有第二个徐之默卖鸡爪，后天会有第三个徐之默卖奶茶。如果有什么差错，公司也会受到影响，要立即停止这种投机取巧的形式。”

赵雷唱火成都的前三个月，徐之默卖花的时间又回到了晚上，他更新了文案：“先成长，再开花。”

虽然销售工作又回到了一开始的不顺，但公司不知是补偿还是发展潜质，仍是给了徐之默新的资源。那天时近中午，一贯阴蒙蒙的成都出现了太阳。徐之默坐在阳台上抽烟，给名单上的客户打电话。少了客套，单刀直入，客户居然一反常态兴味盎然。

徐之默问：“您近期是否有装修计划？”

对方答：“是。”

徐之默：“方便说下哪个位置吗？”

对方：“东郊记忆。”

徐之默：“您是商用还是民用？”

对方：“商用。”

徐之默：“咱们是什么行业呢？”

对方：“花店。”

2017年1月4日，元旦节后的第四天，距离赵雷唱火成都的前一个月，晓莉在成都东站，坐上前往菏泽的高铁。

晓莉大学毕业时，她身上唯一停留的北方特质，是在介绍自己籍贯时用家乡方言着重强调的“山东”。晓莉性格内向，结交朋友的周期比QQ会员升级还长。大学期间她只活动在学校周边，吃川菜、听川语，三年过去，外省同学早已融入四川文化，附带多个川渝标签，但晓莉一丁点儿四川气息都没有。但每次跟朋友聊天，她总颇为自豪地说：“成都是一个包容性很强的城市。”

大学毕业后晓莉留在了成都，学历低，经验无，性格内向，再加上无法言说的胆怯，她找工作找得很曲折。毕业后的三个星期晓莉找了近十个工作，但均无果，大多是面试前突然退缩，尽力拼凑出对应公司五个不宜发展的原因，然后侥幸蒙头大睡。

几经周折，她误打误撞进入了一家学历培训公司做网络运营。运营没运营范围，较早的微信群社群运营由她来做、每周三更的公众号由她来写、公司网站的咨询客户由她来聊。系统地说，凡是网上的东西，全部被晓莉包办了，“网络运营”还真当之无愧。

那年，“学历提升”经四个季度的跌落期后迅速反弹，“国家认可”、“良好政策”等一些诱人字眼吸引了一大群职场焦虑的提升者。公司事务杂，业务多。外面电话打得人声鼎沸，晓莉键盘敲得废寝忘食。那段时间她刚看完《相爱十年》，总觉得这场景是90年代的证券交易所。

晓莉性格内向，做事懦弱，不敢对视，一件事情有百分之五十成功百分之五十失败，她总往失败的那百分之五十靠拢，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是惶惶不安的形象。与同事在一起聊天，同事负责聊，她负责看天，时不时说句总结语或给句评价。同事大多是随口一说，晓莉却记在了心里，谁对谁有矛盾，谁女朋友管得严，谁吃饭爱吃蒜记得比自己生理期还熟。有时候同事开个之前聊过的话茬，晓莉也不提醒，就当巩固复习，规规矩矩地听，听完再做一个若有所思或恍然大悟的表情。

但她对此常感到压抑，有几次她下定决心不与同事聊这些毫无营养浪费生命的话题，但最终总是她率先找同事搭话。同事评论她是个阴晴不定的人，她权当笑话，哈哈而过。

一次公司团建，大家要晓莉献唱一首，盛情难却，晓莉支支吾吾唱了一首《鲁冰花》。旋律简单，并不难唱，但这在平均年龄25岁的气氛下显得格外突兀。一曲唱完，全场人目瞪口呆，只有年龄较大的老板率先醒悟过来鼓起了掌，从零零乱乱的掌声中挤出了一个“好”字。

唯有回到自己那间狭窄的次卧时，晓莉才会一改诚惶诚恐，释放天性。她最喜欢给家里的朋友打电话，聊见闻轶事，聊市政交通，聊公司动态。与工作一样，聊也是废寝忘食地聊。偶尔聊久了，也会没话聊，有时朋友说起一个说过的事，晓莉不会当做巩固复习，而是赶紧连声打断并不给面子说出结语，两人便会“咯咯”地笑。更多的时候，是两个人一边通着电话一边看综艺，电话打到夜深，由还没睡一方挂断。

对于晓莉来说，那是她的小世界。

虽然生活了三年之久，但晓莉对于成都这座城市仍有着说不出的陌生，她既向往又恐惧，既着迷又逃离。

晓莉评价自己太要面子，不懂拒绝，事情变糟都是自己手把手引领。周末的一次加班，因为客户转化率高，被领导表扬了两句心情大好，准备晚上吃一顿美食奖励自己。在公交车上看到有人捧着一大束花，想着买来送自己一朵，询问价钱发现比花店还要贵上一倍。车上挤满了人，无处可退，她只好硬着头皮买了一束，原本的好心情也降到了冰点。

晓莉工作一段时间后就领养了一只黑色小猫。主人说领养不需要付费，只是有时图个吉利会收个不超过五十元的小红包。但主人要求自提，晓莉到了之后才发现是家宠物店。

猫还是那只猫，但若领养要和养猫用品一起打包带走，猫不收钱，养猫用品六百元。

性格使然，再加上在场七八双眼睛的注视，窘迫的晓莉一时脑热就付钱带走了那只小猫和一批二手猫用品。出了宠物店再受注视，进入地铁被拦截又受注视，等回到家，晓莉感觉自己已经千疮百孔了。

小猫到家后两天便大口大口地吐，吃不下饭，状态萎靡。但晓莉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将小猫送去医院，她害怕那种流盼打量的目光，担心医生的问题她招架不住。她每天上班前，倒好猫粮，将小猫的窝收拾得整洁又温暖，虔诚祷告，盼望小猫能够健康起来。

一个星期后，弱小的生命没能带来奇迹，小猫去世了。

为了不惊动舍友，晓莉收拾狼藉的猫笼时刻意压住声音，整理遗物时刻意压住声音，崩溃大哭时刻意压住声音。晓莉坐在床边，面对窗帘，一串串眼泪将卫衣打湿。她张大嘴巴，大口喘气，尽量不发出声音，做无声的呐喊。

等舍友睡后，晓莉带着小猫来到一处河畔边，借着月光用双手挖土。泪掉落在泥土里，晓莉情绪失控的发出几声扭曲的哭声，心想人生也就这样了。

第二天一早，同事看到晓莉红肿的眼睛，惊讶询问，晓莉避开目光，刻意一笑：“昨晚看的电影太催泪了。”

到了下半年，公司开始发展短期培训业务，方案撰写也理所应当地落在了晓莉头上。写方案要现场考察，地点有时在市区内，有时候在外市，公司为了节约资源，只让晓莉一人负责。活动事宜琐碎，常常要跑上跑下，动辄两三天地出差。对接时与人谈话仿佛如履薄冰，每一句话都要再三权衡。

夜以继日地忙碌，工作做得沉重又绝望。有时回到成都已是深夜，火车站外仍是车水马龙，蹦蹦与黑车排了整整两列，晓莉不禁感慨：“只有在有钱人眼里，成都才是慢节奏。”

也正是从始至终的谨慎，各方面统筹完善，风险应对彻底，使项目的开展格外顺利。到了项目后期，晓莉还被公司嘉奖为“女强人”。但这“强”也是外强中干，晓莉的苦苦支撑，终究会有一天崩塌。

一次在下班地铁上，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孩子坐在晓莉的对面。孩子哭泣不止，抽泣着说要回家，母亲温柔应和，轻轻拍打着孩子，使孩子逐渐平静了下来。

晓莉大受触动，回到家后先是给家里打去电话宣布回家的消息，接着给领导打电话申请辞职。

一贯忧心忡忡、百般顾虑的她，雷厉风行地把这些从来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在十分钟内做完，接着愣了愣，像梦醒了似的对着窗帘号啕大哭。

申请辞职时领导吃了一惊，细问缘由，晓莉没有战战兢兢地编造谎话，而是坦率地说：“成都太让我压抑了。”

2017年2月4日，赵雷作为挑战歌手上台，一曲过后《成都》爆火，代替《最炫民族风》与《小苹果》，填补国民歌曲空白期，风靡大街小巷。“成都”二字登陆百度搜索首位，各大出行APP也将成都旅游置于首页。

那一年，成都集所有美好为一身，成为了网红城市。

晓莉听完成都后在下面留言：“听着这首歌，想起我还在成都的日子。那天公司一直加班到九点，下地铁买完串串回家，突然被一个小哥哥拦住，送给了我一束向日葵！顿时感觉成都真好啊！”

题图 | 图片来自《生活万岁》

配图 | 文中配图部分由作者提供，部分来源网络